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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9章 白桦树下(2 / 2)

说罢,他将阿耶朗的首级轻轻放在树下,弯腰抄起一旁的铁锹。目光顺着白桦树干上绑着的红色封酒带垂落的方向望去,确定好位置,一锹一锹地挖了起来。

“你呀,连埋个酒都记不住位置,还得绑个封酒带做记号。要是被旁人知晓了,这坛美酒可就到不了我嘴里了。” 不知为何,杨炯只觉心中有千言万语,总想跟阿耶朗唠唠。

可话一出口,尽是些絮絮叨叨的调侃,原以为会悲痛万分,可此刻却并未如此,一切的动作自然流畅,就像阿耶朗仍在身旁,两人还如往昔那般相处。

“咔嚓” 一声沉闷作响,杨炯轻轻晃动铁锹,拨开表层浮土。待看到那红色酒封,他沿着酒坛边缘用力铲了几下,稳稳地将酒坛提出,随后靠着白桦树缓缓坐下。

杨炯伸手打开身旁的首函匣,望着阿耶朗的面容,轻笑一声:“好兄弟,我喝过的美酒不计其数,倒要看看你这银子花得值不值。”

言罢,杨炯掀开酒封,刹那间,一股凛冽醇厚的酒香扑面而来,紧接着,浓郁的花香萦绕其中,细细品味,竟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麝香气息。

杨炯眼眸一亮,反手在首函匣前洒下些许酒液,而后仰头猛灌一口。

酒液如一把冰刀划过喉咙,凛冽的寒气直冲肺腑,落入胃中后,却又生出一股融融暖意,恰似寒冬过后冰雪消融,迎来春暖花开之景。紧接着,花香在唇齿间四溢,微醺间,仿佛置身于春日繁花之中,耳边似真有呦呦鹿鸣。

“好酒!” 杨炯忍不住大声赞叹,又猛灌一口,目光看向阿耶朗,嗔怪道:“你让我怎么说你!当初说好让你去佯攻阻敌,若是打不过,撒腿跑便是,你怎么就非要攻城?兄弟我点子多,你回来咱们再从长计议,怎么就这么死脑筋!”

话落,杨炯陷入长久的沉默,只是不断的饮酒,酒液在酒坛中晃动的声音,于寂静的小院中回荡不绝,格外清晰。

蓦地,一阵寒风呼啸而过,肆意掀起杨炯的衣袍,猎猎似哀嚎。头顶的白桦树枝相互摩挲,瑟瑟若悲鸣。

杨炯长叹一声,再次将酒洒于地面,开口骂道:“怎么,你还不服气?难不成你还能从这地底跳出来?如今你连身子都没了,除了乖乖听我念叨,还能怎样?”

寒风渐渐平息,白桦树在微风中沙沙作响,如泣如诉。

“唉!我来到这世间,知心兄弟本就没几个。从军之后,身边兄弟多了,可真正能推心置腹的,也就寥寥数人。你们倒好,一个个走得如此决绝。之前其他人离去,我好歹还能见上最后一面,可你……你连……” 杨炯只觉喉咙像被堵住一般,干涩难受,他猛地灌下一大口酒,那股凉意瞬间传遍全身,稍稍抚平了他内心翻涌的情绪。

“这析津府啊,真没什么好。” 杨炯摇头感慨,说罢,将坛中鹿鸣春一饮而尽,就这么静静地在白桦树下坐了许久,仿佛时间都在此刻凝固。

日头渐夕,金光泼洒。

杨炯缓缓站起身来,将首函匣轻轻合上,放入埋酒的土坑之中。他默默抄起铁锹,一锹又一锹,将泥土覆盖其上。

待地面渐渐平整,杨炯解下鹿鸣春酒坛上的红色封酒带,小心翼翼地系在白桦树上阿耶朗做记号的封酒带上,轻声呢喃:“好兄弟,你弟妹们大多已有身孕,若有来世,就投胎到我家吧,没人能欺负你。”

这时,潘简若重新走进小院,听到这番话,心头猛地一颤。她微笑着将盛有天下春的酒囊递给杨炯,没好气道:“你呀,就爱占人便宜,这辈分可差着呢!”

杨炯没有回应,默默拧开酒囊,再次将酒洒在地上,神色庄重道:“这是长安的天下春,好兄弟,你也尝尝。”

酒洒于地,风乍起,吹灭一抹残阳。

“喜欢就好!兄弟,我日后有时间再来看你!” 杨炯嘴角泛起一抹浅笑,转身缓缓走出这座残破的小院。

随后亲手关上院门,透过门缝,看见两片封酒带在风中肆意摆动,宛如挥手作别。

“再见!”杨炯低声一句,彻底关上了院门。

行没多远,杨炯将阿里齐劝回后,与潘简若一路沉默,沿着来时的路,朝着西门默默前行。

二人行至半途,前方一座酒楼映入眼帘。酒楼前,两人相互拱手,正依依惜别。

其中一人身着契丹军服,身形魁梧,声音如洪钟般响起:“刘兄,今日这一别,山高水远,不知何时方能重逢。长安路遥,望你一路顺风!”

对面的大华人一袭书生装扮,听闻此言,爽朗地大笑着,勒住缰绳,回身说道:“兄弟,何必这般伤怀。今日你能安然无恙,便是万幸。待下次我再游历至此,咱们定要痛饮一番,不醉不归!”

契丹军汉听后,仰头大笑,目光紧紧追随着好友离去的背影,扯着嗓子喊道:“下次来,兄弟我定要请你喝析津府最好的美酒!”

书生潇洒地挥鞭摆手,马蹄声起,扬尘而去。

杨炯目睹这一幕,心头猛地一颤,身体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他极力克制情绪,勉强扯出一丝微笑,转头对身旁的潘简若说道:“简若,我内急得紧,你且在此稍候片刻。”

潘简若神色如常,嘴角带着一抹调侃的笑意:“你呀,当街就忍不住了?快些去吧,我在这儿给你看着,要是被人看见镇南侯当街出糗,传出去我这脸可没处搁。”

“好嘞!” 杨炯应了一声,转身快步朝着巷子深处奔去。

杨炯勉强撑着身子,踉跄前行没几步,胸口翻涌的愧疚与悲愤,如决堤洪水般瞬间将他淹没。脑海中,阿耶朗鲜活的音容笑貌与契丹军汉和书生告别的场景不断交织、重叠。

刹那间,双腿仿若被抽去了筋骨,整个人重重地软倒在墙根。他大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压抑至极的嘶吼,却没有一丝声音。双眼瞪得滚圆,血丝密布,豆大的泪珠不受控制地奔涌而出,肆意划过脸颊,砸落在满是尘土的地面。

正是:埋酒共约千樽诺,策马同驰万里疆,当时只道是寻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