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得偿所愿,迫不及待的先览为快。
有的人看到“四月耕牛偿客债,泪别娇女抵官租”,有的人看到“可怜不接春荒满,无奈秋收是后图”,还有的人看到了“水漫屋角树扶疏,户户萧然连村虚”。
众人齐齐无语,面面相觑。
谁也不知道这位躲在行辕大院里的少年公子触了哪根筋,突然作了这么几首诗出来卖。
这就好像飘逸如仙人的李太白忽然满脸尘土,沉痛吟出“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一样的诡异。
虽然最近北边闹了点水灾,但也没这么夸张罢,苏州府是天下首富之地,还救不起一场小水灾么
难道花了钱后,就拿这东西回去交差能想象在酒楼勾栏这些吃喝玩乐地方放一首“四月耕牛偿客债,泪别娇女抵官租”的气氛
王英看到眼前众人半晌不说话,心里忍不住得意起来,自己这妹夫真是大才,今天一出手又将这帮人震住了。
他正遐想间,却不料众人气势汹汹的再次围了上来,有的叫道:“退银子”有的叫道:“凑数”有的叫道:“骗钱”
王英见势不妙,迅速的朝后跑开,灵敏的钻进了小门中。
众人一直追到门边,也只得作罢,再往里就是巡抚行辕侧院,不是那么好闯的。大骂几句王英不地道后便散了,一定是这王英今天不上心,胡乱偷了几张稿纸出来糊弄人。
王英回到院中,对方应物抱怨道:“秋哥儿,今天状况不大妙,客人们反响不好,看样子明天订阅数目要下降一半,再不认真对待,就没人来订阅了。
所以你可千万别写忧国忧民了,客人们不爱看这些深刻的,就要看风花雪月的诗词,再来点男女之情的最叫座”
方应物虽不曾亲眼见,但对这种情形早已预料在心,万分感慨道:“你懂什么,这都是政治任务呐。”
不过今天这些诗词还是被众人带了回去,毕竟有总比没有好,虽然有点不合氛围。
看到诗词的读者也很讶异,但议论之后便一致认为,这绝对是方应物故意要炫耀诗词技巧。
他想告诉世人,自己什么样儿的诗词都能作,既会写风花雪月悲春伤秋,又能写现实主义忧国忧民,而且都不会差。就连写吹捧性质的台阁风也不落于人之后
真是既让本地人感到可恶,又令本地人很无奈的奇怪才子
第八十九章 胆气
方应物立在书桌前,手握毛笔,双眉紧锁。王英立在他身边,也是屏声静气,等待自家主公下笔。
是写能卖钱的风花雪月诗词,还是继续写扑街的忧国忧民诗词方应物拿捏不定。如今客人都学乖了,必定要先看过才付钱,还拿灾民诗去骗钱那是不可能了。
不是他非要贪财才犹豫不决,实在因为去京城花费不定,多一分银子就多一分安全感。
正当方应物纠结时,忽然有王恕的长随在门外请道:“方小公子,我家老爷叫你过去。”
方应物便扔下笔,去了王恕老大人的比奇房中除了王恕外,还有一老者,年纪约莫要有七十,但看起来硬朗的很。
这又是哪位名人方应物正琢磨时,那老者却先自我介绍了,“老夫东山王惟道也,那不成器的王铨之祖父。”
王铨的祖父,另一个意思就是探花王鏊的祖父么,方应物便上前见礼。听说这王惟道也是个传奇人物,连续几十年狠抓族中子弟读书,硬是培养出了王鏊这个探花。
王惟道对方应物说:“不肖子孙在外肆意妄言,抄袭诗词,以致我家蒙羞,在此老夫愧疚了。”
“老先生言重了。”方应物道。又说了几句话,王惟道便先走了。
王恕对方应物吩咐说:“明日老夫要在后花园办一场公余雅集,已经提前邀请了不少府内大族名流参加,你陪同老夫一起出席。”
方应物感到很意外,原来这两天王恕没顾得上骚扰他,原来是忙于此事,这可是大手笔
他猜测道:“老大人打算趁这个机会,当众与本府士绅名流说官民田均赋税的事情么”
“不错,明天就先与他们讲了,探探口风。”王恕承认道,但却面有忧色,“不过此事不易,估计很难说服,但总要试试看。”
他又对方应物嘱咐道:“刚才老夫请那王惟道帮腔,他倒是答应了,回头你去王家拜访一下,化解掉你和王铨的仇怨,给他们一个台阶下。”
方应物立即想到,东山王家乃是洞庭商帮里有名的大族,王家生计其实是半耕半商,所以对田地赋税的事情远不如别的家族敏感,肯答应帮腔也是情有可原。
但是事情不会那么简单,任何骑墙派的最大特点就是随风倒。方应物提醒道:“东山王家毕竟是本地人,如若其他各家拼死反对,东山王家也不可能冒天下之大不韪和本乡人唱对台戏。”
王恕没说什么,只是坚定地挥了挥手。方应物看得出来,即便以王恕的强硬个性,此时也压力重重。
毕竟给贫民租种的官田减租、同时给多为大户所有的民田加税,这是在大户人家那里虎口夺食的事情。虽然对大多数贫民是利好,不会被扣上“与民争利”的大帽子,但也是阻力极大的。
但方应物转念一想,所幸的是,此时开国刚一百年,政坛上的江南帮刚刚崭露头角,影响力还没有达到历史上明代中晚期的高度。
不然方应物敢断定,就是十个王恕在这里,也是难以回天的。王朝末期的江南税赋问题,是一个死结,无人能解。
但成化十四年这个时候,大明朝刚度过了躁动热烈的青年期,苏松地区最有前途的吴宽、王鏊还在翰林院养望;
顾鼎臣、毛澄、徐阶、申时行、王锡爵这些前后相续的大佬也还没有出现在世人的视野中。江西帮、福建帮、浙江帮都比江南帮影响力大。
在这个时代,苏州府文人给世人最大的印象仅仅是名士风流,是文化符号,而不是政治影响力。至于东林党、复社这些兴起于江南、直接影响国策的地域色彩浓厚的、有活力的社会团体更是连个影子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