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做饭生孩子,在家守他等他照顾他。女人就是这样,要靠男人的。
女人到底是不是这样,那时候的宋甜还不清楚,既然她妈妈这么说了,那她就且先听着。而最常令她陷入思考的问题是,怎样的男人算一个好男人,像她爸爸这样的吗
年纪小时的记忆,宋甜已经没有了。她小时候的故事,大部分是从她母亲嘴里听来的
有段时间电影普及起来,宋父骑村支书家借来的三轮车载着宋甜去镇里看电影。是什么电影已经不记得了,只记得很新鲜,让一大一小都很兴奋。小的其实不知道兴奋什么,只是看爸爸好像很高兴的样子,自己也就乐个没完。
而后不知怎么回事,可能是兴奋过了头,把孩子弄丢了也不知道。
宋母在家等候久了,听门响了,跑出来一看,整张脸垮了甜甜呢
宋父甩着一身汗,胡茬满嘴的脸红得不像话不知道,丢了
丢了宋母一句话说不出来,像失重一样跌坐进凳子里。丢了她的宝贝女儿被弄丢了
电影院是新开的,大家都图新鲜,凑热闹。电影放完了,人群一股脑涌出来,屁大点地方,放眼望去,全是人。
丢了也不奇怪,宋父给自己辩解,那地方,眼睛离开一小会,人就会走散。
两人大吵架,吵完一前一后出去找人。找到天都黑了,一无所获。
再回到家的时候,两人都没了脾气,齐齐倒在桌子边一声不吭。直到老木门吱嘎一响,一个小影子倒映在地板上。霍然抬头一看,竟是宋甜
镇口到村里,好几里路,小宋甜自己找回来了
那个时候起,宋甜未成形的三观里,隐约拧出这么一条观念来:女人也要靠自己,因为有时候,男人是不可靠的。
再过些年头,宋甜开始记事了。
关于她是否应该去念书,家里是有分歧的。父亲主张她去念书,母亲则反之。宋母的观点其实很简单古时候女人无才是德,因为女人到头来都是嫁做人妇,给男人服务的,念书有什么用还不是浪费钱。
当时家里拮据,各种地方需要用钱。宋父也没有坚持太久,很快被宋母说服了。后来是村支书出面,好说歹说,把两个顽固的家长说通,送宋甜进了学校。
宋甜很聪明,成绩好,年年拿小红花。宋父高兴,把小红花黏墙上,一面老墙,到后来开满了红花。宋母一边擦桌子一边抬头看墙壁,嘀咕,这花有什么用能吃能用还不是只能看。
宋甜获得荣誉的喜悦好像被人当头倒了一盆冷水,一下子浇熄了。她圆溜溜的眼睛瞪着母亲,生气、委屈、怨恨、不解。宋母看也不看她,直接把她提溜出去帮忙晒衣服了。
有一段留给宋甜印象十分深刻的对话
大冬天,宋甜十个手指泡在冷水里洗碗,手指头肿得又红又粗,手掌皲裂,又痒又疼。她忍不住请求妈妈,她能不能不做这些事。
宋母一口回绝:不能
为什么不能
女人从小就要学会做家务,现在不学,以后怎么嫁人嫁到男人家里什么都不会,早晚被婆婆扫地出门
说这段话的宋母一脸理所当然,这倒符合她惯来的理念女人毕竟是依附于男人的,要是不给男人当牛做马,女人就没有依附的本钱了。
宋甜琢磨了一下问:女人一定要靠男人才能活吗能不能靠自己
宋母怔了怔,好像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她看宋甜的时候觉得又惊奇又难以理解,她一直在努力培养这个女儿学做家务,可她的小脑瓜里都在思考些什么
宋母用过来人的口气告诉宋甜,不可能的,女人不如男人有力气,根本比不过男人。男强女弱,这是老天爷决定的。
宋甜又说:那就不比力气,比读书。
宋母再一次怔住了,她回答不了宋甜的迷思。
这是宋甜第一次真正理解了读书的意义不是为了荣誉,不是为了满墙的小红花,只是为了在人才济济弱肉强食的世界里,有一项能拿得出手的本事,这项本事让她不依附于任何人而能活得很好。
这也是宋甜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地贴近了“独立”这个东西。
人一旦有了思想,就像在心灵上开了一扇窗,内外相通,外面的纷繁复杂能进来,里面的狭隘局促能出去。
思想不分贵贱但分高低,高低错落的思想者困在一起,就像一只鹅埋没于鸡群,就像一条鲸困陷于江湖。鲸说,我太大了,只有汪洋大海才能包容我。
宋甜成了这条鲸。
、第三十七章
宋甜开始对外面的世界产生向往,起先这种向往是朦胧而混沌的,直到村里买了第一台电视机,在电视里看见外面的图景时,宋甜脑海里对外面的向往有了具体的画面。
九三年前后,村支书家里买了一台14寸的彩电,在当时算件新鲜的大事。全村人看电影似的围坐一块儿看电视,其中就包括宋甜。
放了学,宋甜首要的事就是跑村支书家里,先看一小时电视再回家。
这件事宋母是不允许的,因为家里有干不完的活,宋甜正是能帮忙干活的年纪,怎么能浪费这一小时的时间
更重要的原因是,太阳落山,漆黑的老房子太寂寥了。空落落的院子,花鸟虫鱼,却没有一点人声。都忙,都顾不上家。在这种环境里,宋甜母亲内心的孤独感像起潮一样层层叠加太沉了,压得她神经快断了。
为这事,宋甜父母前前后后不知吵了多少架。吵的最激烈的一次,宋母坐在高高的门槛上拍自己的胸脯,淌着热泪指着宋父大喊:“我做牛做马服侍你,你不能总把我一个人丢家里撒手不管”
不知是吵疲了还是真觉得内疚宋甜坐在小板凳上紧紧盯着父亲的脸那张厌恶的、不耐烦的脸,然后看他大手一挥,说:“我关你了你有本事就滚出去”
宋母嚎啕大哭,趴在门槛上撒泼打闹,半天不起来。
宋甜在旁冷冷看着,这样的次数多了,最初的惊惧和害怕早已转化为麻木和冷漠。她去看父亲,心里默默数数,再过几秒,他就会因为不胜其烦而拉下脸去安抚胡闹的女人的情绪
“行了行了,别坐地上。”宋父脸色很难看,但还是伸手去扶门槛上的女人,“你一个人闷了,就去村里看看电视嘛。甜甜不是每天去看你和甜甜一起去好了。”
这以后,宋甜和母亲一起在村支书家里看电视,时间掐短了改成半小时。
适当的放松娱乐的确让人心情好,母女俩和谐了一段时间。这种和谐被打破源于有一段时间,宋父连续十几日不在家。
隔壁村开了厂,厂里有活,宋父见有油水可捞,图方便,带了几件衣服就住厂里去了。
家里没个男人,两个女人一个神经一个冷漠,不停地互相折磨。
直到厂里放假,宋父背着行囊又回家来。
宋甜清楚地记得那一天,母亲大清早起床忙活,把家里打扫得一尘不染,一上午变戏法一样摆出一大桌子的菜。等父亲一进门,母亲忙不迭跑过去,替他拿下行囊,又替他换好拖鞋。
宋甜看见母亲的眼神,像浇了油的火,热得发烫。那时候,宋甜深深地意识到,父亲对母亲而言,是平地拔起的山。
一个女人如何看重一个男人无非是把他当做天当做地,把自己塞进天地里求生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