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哲子闻言后心中便是一奇,接过那木盒来先看一眼门生记载的送信者留言,见上面写着“若不观此,遗憾半生”,虽然也透出一股自傲气息,但较之旁人那些动辄便威胁沈家家业无存的留言却是平和得多。
待将盒中文章取出刚看一个开头,沈哲子眉梢便禁不住蓦地一扬。且不说这文章所论述内容,单单用词便是朴实严谨,并无太多浮华虚词堆砌,迥异时下那种艳丽空洞文风。这让沈哲子心中不乏期待,坐在席位上认真翻阅起来,越看下去,眉目之间惊异之色便越浓。
这篇文章前半部分描述了一个地处关中的坞壁经营状况,其中关于时下关中风物描写详实细致,哪怕沈哲子这种从来不曾踏足关中的人读来,都有一种身临其境的感觉,一种乱世板荡复杂的厚重感扑面而来。
但这些风物描写还在其次,最让沈哲子感到诧异的是,文章中重点论述坞壁中存在的一种名为功筹的计量之物。这功筹便类似于坞壁这个小型社会中流通的货币,文章作者将之引用与南苑兑票进行类比,其中许多观点都让沈哲子有耳目一新之感,关于功筹和兑票的认知见解颇为深刻,已经颇具后世的许多金融理念。
沈哲子从不会因自己脑海中那些后世知识观念而小觑古人,尤其是在制度构架方面。其实所谓的制度构架,不过是人与人交流的常态,以及资源管理调配的一种方式而已。
或许古今有异,但原因不在于古人的短视,而是文化背景不同、生存环境不同和物质基础不同,脱离了这些去谈论制度的优越性,只不过是越辩越混沌,缘水捞月,劳神费心难有一得。
而在金融和市场管理方面,古人的认知也就未必逊于后世。比如管仲治齐,无论在什么年代而言,都是政府刺激经济、管理市场的典范后世许多打磨多年、引以为傲的观点和方法,其实早在两千多年前,先民早已经认识到并且熟练应用起来。
沈哲子手中这一篇文章就是如此,对于货币替代品的票据认知非常让人惊艳,或许其中许多观点尚存在一些模糊,但也有许多地方都非常高明,甚至较之沈哲子援引后世理念粗暴应用更能契合时下的情况。
将这文章通览一遍后,沈哲子又返回头去将其中一些章节反复阅读咂摸深意。
除了关于兑票的论述外,这篇文章中关于时下南北形势的认知也颇让沈哲子感到有趣,尤其针对于北地经营的方略,更是沈哲子早先不曾听闻的论点,虽然其中有些观点不乏脱离实际的激情之语,但更多的则是让沈哲子有不明觉厉之感。毕竟针对北地形势,沈哲子也只是多从旁人转述得知,并没有一个身临其境的真实认知。
阅读良久之后,沈哲子才将这文章放下,抬头问道:“此人名帖可在”
任球见沈哲子罕有的专注阅读,便知其对此文著者高看一眼,闻言后便将名帖呈上去。
“京兆杜赫”
沈哲子手持这名帖略一沉吟,旋即便笑起来,益发感受到北地高门较之南渡人家的不同。他家中那位崔珲崔先生也是长于庶务经营,而这京兆杜赫任事之能沈哲子尚不知,但观其行文洋洋洒洒数万言,其中片言只语的虚词都少,可见也是一个立身实际之人。
若强攀扯一下,沈家倒于京兆杜氏也算有渊源,沈哲子老爹沈充被时人称以江东武库,所类比的便是京兆杜家的杜预杜武库。
手持那份名帖,沈哲子吩咐道:“安排人去调查一下这个京兆杜赫相关种种,越详细越好,明日午前送来府上。”早不早。。。。
第260章0260 命蹇途穷
自从前日漏夜疾书,继而又意气风发让人书送沈家,一觉醒来后,杜赫便陷入深深的不确定和自疑当中,患得患失,深恐事态的发展不能如他所愿。
呈送沈家所书,已经是他半生所思所学的汇总,若还不能有所回响使人看重,那么他也不知自己还有什么凭仗可以让人高看一眼。所以对他而言,这已经是他在都中最后的机会,心中难免异常忐忑。
更让杜赫感到苦闷的则是,这种忐忑不安的心情根本无人可以倾诉。身边一众部曲随员虽然都是忠诚无虞的义仆,但却不算是好的倾诉对象。唯一的挚友褚季野则多数时间都居台城,等闲难得见面。至于杜那里,孤儿寡母居家,他也实在不好常去叨扰。
于是接下来的几天,杜赫便时常神魂不属,漫无目的的游荡在秦淮河左近。偶尔路过沈园,看到那高耸巍峨的摘星楼,看到那宾客盈门、车水马龙的门庭,心中便充满了失落和挫败感,心里只能用沈家访客太多,尚无暇顾及自己来做借口安慰自己,但心情却是越来越沉重。
这么煎熬了几天时间,杜赫整个人都变得憔悴起来,终于等来了褚季野,然而对方带来的消息却让杜赫更加沮丧。
数日不见,难得休沐之期,褚季野便匆匆赶来杜赫寄居的观宇,待看到杜赫形容憔悴的模样,便忍不住诧异问道:“道晖莫非生病了怎么这么一副不堪罗衣之重的柔弱姿态”
杜赫强笑着摆摆手,说道:“大概是未服水土,略有神乏,季野兄不必担心。”
“终究还是要保重身体,不要劳心过甚。”
季野闻言后才松了一口气,继而笑语道:“对了,沈氏请柬应该已经送来了吧道晖今日早早休息,养足了精神,等到明日我与你同往沈园。沈郎意趣清奇,并不止独厚玄风。道晖你家学渊源,到时你得体应答,才自彰显。”
杜赫听到这话,脸色却是蓦地一变:“请柬我不曾见啊,难道季野兄已经收到”
季野闻言后也是一奇,让仆从送上前日收到的沈家请柬,持在手中说道:“这请柬早在前日便送到了我府中,因在台中事务缠身,我着家人转告沈家择日再去赴宴,就是准备与道晖同往。难道你还没有收到”
杜赫神态黯淡摇了摇头,接过褚季野递上的请柬捧在手中端详片刻。这请柬制作确实精巧,并不逊于他早先在杜家所见的南苑兑票,上面字迹乃是时下最受推崇的卫体,令人爱不释手,大概就是褚季野早先所言的惊喜了吧。
然而无论这请柬再如何精美,却与自己无关。一想到旁人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