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这一点并不是什么致命问题,石世龙羯奴卑类尚能君临中原,早年的出身和视野并不能决定人日后的成就,尤其是在风云际会的动荡年代。但前提是,人要有能够伴随着局势和时代共同成长的觉悟和能力。
所以淮南这一场大胜,不独独只是将羯国打得大败亏输,甚至就连江东朝廷再座这些台辅们,此刻都是如坠云端,恍如梦幻。这种感觉,就好像赤贫之户,陡然千金从天而降,首先所感受到的并非狂喜,而是惶恐。
此前他们所思所想,俱都集中于江东一地,包括台辅诸公在内,还在昼夜忧思该要怎么将东南会稽重新纳入中枢掌控之中。可是现在,陡然中原故土俱都摆在面前,看似唾手可得。他们此前所有思谋准备,仅仅只是想要分食一只鸡而已,结果沈维周过江一趟,却给他们猎回来一头牛
类似南人们,所面对的困扰还比较单纯,对他们而言,进则可喜,鼎归故国,功在社稷,有一个难得的彪炳史册的机会。就算来日进展不顺,顶多退缩江东,恢复原状。
可是对于那些南渡的侨门而言,则要面对一个两难之选。是要借此机会,奋勇进取,努力恢复中朝大一统的旧貌还是安于现状,认清现实,老老实实安守于江东
中朝之颓,对许多南渡老人而言,历历在目,恍如昨日,是记忆中不愿触碰之痛。明明一个南北一统、兴盛一时的大帝国,竟然就这样势不可挡的分崩离析,被那些杂胡丑类窃国乱世即便是眼下羯国已经注定大势倾颓,对于是否大事于北,他们仍然不乏迟疑,担心一旦北进受挫,或许就连江东这一苟安之地形势都将大变。
更重要的问题是,现在进或不进,根本不是他们说了算
淮上大破奴军,再往前一步,便是豫南、徐州之地,也是如今南渡侨门主要桑梓所在。眼下距离永嘉之乱,不过区区二十多年而已。许多老一辈南渡旧人尚存于世,他们何尝不想又一日生归桑梓可是如果大举过江归乡,来日中原形势再发生变化呢
正如贺隰所问,先家还是先国如果仅从家业传承以论,最聪明的作法无疑是先力图在江东立稳脚跟,然后再徐徐图谋归于桑梓。可是如果从国祚社稷而言,此时若不进取,更待何时
许多问题,可以想但却不能说。类似王夷甫沾沾自喜于狡兔三窟以谋家业传承之类,如果说出来,那必为时人所鄙,沦为千古笑柄。
人情,家业,国祚,当淮南大捷的消息传入都中后,便在南渡侨人心内争执不休,不知该要如何取舍才是最有利。所以尽管消息传入都中已经大半个月,包括丞相王导在内,对此俱都不愿深谈,因为他们根本就还不清楚,该要以何种姿态来迎接如此莫大变数。
即便是现在,已经有人针对沈维周开始有所动作。但察其动机,更多的还是基于此前各方斗争的那种惯性思维,出于那种不想让对手太过得意的想法。至于他们究竟对于未来时局将要向何方引导,只怕也是一头雾水。
所以当贺隰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不独冯怀不知如何作答,在座众人只要是南渡侨人,只怕无人能够给出一个明确答案。而冯怀之所以更加为难,还在于他的职位,太常九卿之首,司职典礼祭祀,凡有言论,甚至可以当作举世表率。但这表率又是那么好当的如果应答不妥,只怕即刻就要被人蜂拥而起口诛笔伐
而这个问题,也是那些侨门人家最怯于面对的问题。此前是困顿于大势,因而客寄远乡,可是现在归乡之途已经将要畅通,那么这些侨门人家要不要归乡继祀如果不归乡,那么必然要承受不孝的指责。无论是清誉多么崇高的人,一旦身负如此恶名,在时下而言,基本可以说是身败名裂了。
要知道素来以放诞任性而著称的竹林七贤阮籍阮步兵,也是不敢承受不孝之罪名,丧母呕血。
冯怀那里是不知如何作答,不过他也并非孤掌难鸣。很快席中他的亲家王彬便不忍见其人如此为难,开口说道:“本为虚无之事,论之无益。若沈维周果能阔行至斯,即便面对人伦两难之选,在座时贤济济之众,届时自可论出一个两全之策。如今台内所困者,淮南军情究竟如何若是得胜诚然可喜,若有小挫也需及时奏告台中,日久无讯,往小处言沈维周官长失职,往大处论则是贻误国事”
贺隰听到这话后,只是哈哈一笑,对于王彬所言或大或小,根本懒于回应。其实只要虞潭能够将那桩乱事处理好,他们本就不必回应对方诘问,因为眼下已经占据着确凿的优势。之所以还要厉言以争,那是连众口一词的假象都吝于施予对方。
见对方似是词穷,王彬气焰不免更涨几分,便又说道:“羯国大军南侵,淮南首当其冲。如今各地多有捷报,唯独淮南喑声,这实在是让人不能安心。两国交战,诚然战事当先,将帅不可轻动。但淮南迟迟无讯,又让台辅如何裁事既然如此,何妨再遣中使北上淮阵以观战情”
他这话一说出口,席中已经不乏人嗤笑出来。兜了一个大圈子,落到最后还不是要言及根本,淮南大功诱人,若不能分一杯羹,实在是不甘心
王彬这一番话,自觉也算得体,然而说出之后,应者却是乏乏。不独吴人阵线乏人回应,就连自己这一方,王彬等了好一会儿都没人开口。一者吃相太难看,无论派谁去,即便是能分到些许事功,也必将为时人所鄙。二者沈维周胆大妄为,扣留捷报且不说,淮南如今刚得大胜,正是士气正锐时刻,如果台中公然派人入镇分功,清誉之类虚名且不必说,只怕性命都要堪忧。
要知道现在淮南捷报还未入都,若是中使入镇,恰好被奴军残部撞见而害了性命,这也不是没有可能的事情。以眼下态势看来,这种意外其实是有着颇大概率的,毕竟事在人为。
被席中众人晾在当场,王彬也是颇觉尴尬,索性直接挺直身躯,视线在席中游弋,似是准备挑拣人选,可是无论当其视线落向何人,其人便下意识侧开脸避开视线。
“野王公旧年戎事于北,负诏南来,深悉边事,尤知胡患。若要监望淮上军事,其人应是当然之选”
虽然无人回应,王彬仍然坚持着独角戏,索性直接拉出他另一个亲家野王公宋哲。
宋哲如今虽有散骑之任,但却少履台中,今日也恰好不在场。此前王彬的建议本就乏人回应,如今他自己提出人选,同样应者寥寥。且不说是否要淮南遣使,就算要派遣,那也不是王彬一个人能决定的。
终究还是王导不忍见王彬在那里自说自话,终于开口说道:“淮南之土,本非远乡。光复以来,更与江东交涉频密。沈维周在镇,正当强敌,时人难免多瞩。虽然乡风民声难为台省裁事准绳,但既然民皆颂此,即便不奏,想来淮南大捷应是无疑,那也不必再多此一举。”
讲到这里,王导心内已是充满了浓浓的恶心,他是真的厌烦了台中这种勾心斗角的风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