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记得父子二人坐在门槛上吸溜着面,父亲将自己碗里仅有的一小块肉夹到他碗里。两眼一瞪,用父亲的威严喝阻了儿子的推却。
儿子争气,李家的境况渐渐好了,家里的田地越来越多,为自家种地的庄户也越来越多,不知不觉间,李家从寻常的农户变成了村里最大的地主,不但重新建了大宅子,也请了管家杂役和丫鬟。村里建起了作坊,长安城里有了买卖。往来交游者皆是当朝良臣名将,连闯祸都是惊天动地满城直颤的高级祸,李家赫然一跃而成了大唐权贵,圣眷隆盛,如日中天。
有田有钱,有权有势,李家无可阻挡地成了大唐的新兴贵族,家大业大,官高爵显,村里的乡亲们艳羡之余,总在背后悄悄议论,说李家娃子定是星宿托世,此生富贵至极,并人为地制造出李素出生时的种种异象来论证星宿说法的真实性。
李家翻天覆地的变化着,可是李道正,还是李道正。
他永远穿着粗衣陋裳,扛着农具下田劳作,不论自家的宅院多么华贵,他仍每天习惯性地坐在门槛上,眯着眼睛晒太阳,与当年不同的是,他的身躯似乎更佝偻了,脸上不知不觉添了几道抹不去的皱纹。
似乎感觉到李素的目光,李道正睁开眼,与李素对视,然后李道正咧嘴一笑,一如既往的憨厚朴实,平凡且安宁。
李素也笑了,走上前和老爹一样,一屁股坐在门槛上。
“怂娃,今咋咧以前最爱干净的,今天倒不讲究了。”看着儿子坐在脏脏的门槛上,李道正斜瞥了他一眼,威严的目光里隐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宠溺。
“没咋,回去再换套衣裳便是。”李素笑道。
接下来,父子二人沉默,一同眯着眼睛晒太阳,享受的神态如出一辙。
良久,李道正忽然道:“听你婆姨说,前日行刺我的幕后之人找到了”
李素犹豫了一下,点点头,又摇头:“说是找到了,但孩儿不太确定。”
李道正奇道:“不是齐王吗”
李素想了想,道:“目前各种证据都指向齐王,按说应该是他了,只是孩儿心中仍有疑虑,并不能确定是他。”
“啥意思”
李素叹了口气,道:“揪出这个幕后之人孩儿着实费了一番功夫,不但动用了所有人脉,连长孙家和程家都出手帮忙了,这才查到此事与齐王有关联,而且也从宫里打听到齐王因为我而被陛下训斥责打,动机有了,证据有了,似乎什么都明明白白摆在面前了可是,孩儿总觉得,一切来得太顺理成章,就好像后面有人把那些证据藏在很显眼的地方,然后一步一步引导我去发现它们”
李道正怔忪片刻,道:“你这个想法,有迹象没”
李素苦笑道:“没有,全是孩儿自己的感觉,感觉这种东西终究太虚,没有任何事实支持,连长孙家和程家的人都认为此事已查清楚了,可孩儿还是心存疑虑。”
顿了顿,李素叹道:“行刺我父,本是不共戴天之仇。孩儿若无此疑虑,当日查出是齐王后便该对他动手的。可是正因为此事尚有疑虑,孩儿还是迟迟未发动”
李道正皱眉道:“素儿,这几年咱李家靠你而一步步起来了,功名富贵,官职爵位都有了,这都是你的本事,是你用才智和性命博来的。李家也算光耀门楣了,正因如此,辛苦得来的东西更须珍惜,不管这幕后之人是齐王或是别家权贵,都不要行险惹祸,行刺我便行刺吧,毕竟我没死也没伤,对方没得逞,装个糊涂忍下这口气便算了。继续追究下去,对你对别人都没有好下场,是个两败俱伤的局面。素儿,没那必要。听爹一句,此事作罢便了,行不”
李素看着老爹,凑近了才发觉,老爹脸上的皱纹似乎比往年更多了,李素不由感到一阵心酸。
温和地朝老爹笑了笑,李素缓慢而坚决地摇摇头。
“爹,大丈夫生于世,有所不为。有所必为,对方的行刺若冲着我来。原不原谅的都好说,可是冲着爹您来,这个绝对不可容忍哪怕对方是天王老子,这一次我也要称量一下他的斤两”
寒风呼号,万物萧瑟。
长安迎来了今年的第一场雪,大雪下了一天一夜,清晨时雪已停了,推开门只见白茫茫的一片,大雪遮盖了世间一切丑恶,天地似乎全变干净了。
东阳道观,后院偏殿内。
殿内烧着几盆炭火,烘得殿内暖融融的,东阳穿着一身麻衣百衲道袍,宽大的袍子将她妙曼的身躯遮掩起来,炭火将脸颊烤得红通通的,透着几分可爱娇艳。
她手里握着一卷经文,也不知念到哪一页,不知不觉,握着经文的手便垂下,美眸瞟向殿外,殿外的庭院里,十几名宫女正在打扫院内的积雪。
幽幽叹了口气,东阳索性搁下经书,起身走到殿门前,身子斜倚着殿门,看着院里的雪发呆。
她能忍受寂寞,可她却静不下心。
行刺李道正的案子已发生了十多天,这十多天里李素没再见过她,她知道李素一直在忙碌,忙着上天入地揪出幕后真凶。
说实话,东阳很想帮把手,可她却不知从何帮起,只觉得有力无处使,这种无可奈何的感觉一直深深左右着她的情绪。
这次她想帮忙,倒并不是为了李素,而是完全为了李道正。
犹记得事发后她将道观的禁卫临时调拨给李素,让他火速赶去救援,而她也匆匆跟着赶来,天幸李家有一位忠义部曲,豁出性命保得李道正周全,给援兵的到来留足了时间,李道正丝毫无恙。
印象最深的,是当时李道正对她微微一笑,当时她和李道正相隔很远,最激动的是,当她下意识朝李道正行晚辈礼时,李道正没有回礼,而是第一次以长辈的姿态受下了她这一礼。
这几日每当东阳回想起李道正受她一礼的画面,便不由兴奋莫名。
这一礼有讲究,在这个礼教兴国的年代,行礼是有规矩的,行什么礼,受什么礼,一丝一毫都不可马虎,她与李素的事天下皆知,李道正不可能不知,以往一直拿她当公主看待的,可是那一天,李道正坦然受了她的礼,这里面的意思自然不言而喻。
是的,它代表着李家承认了她这个人的存在,承认了她是李家的一分子,往后在别人眼里,她仍是大唐的公主,可在李家人的眼里,她是李家的媳妇,尽管这层关系不可能公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