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民眼神的每一个变化,没错,自己刚才最后那句话说对了,李世民也是这个意思,所幸的是,由自己先说了出来,李世民终于留住了面子。
大雪封路,乡道难行,这样的鬼天气里,堂堂万乘之尊历经辛苦来到太平村,自然不可能真的来跟他抢浴池顺便蹭吃蹭喝,李素相信李世民不会闲得如此蛋疼。
君臣之间话说到这个地步,李世民的来意李素也完全明白了。
一则是代太子赔礼,此举出于千古一帝,上下五千年唯一一位天可汗陛下的胸襟气度,错了就是错了,皇帝错了也应该赔礼道歉。
二则是捂盖子,这个却是出于私心,是的,天可汗陛下自然也有私心,私心不是为了那个不争气的儿子李承乾,而是为了李家皇权皇威的体面。
所以,李世民的意思很清楚,此事不功不过,就此打住,大家谁也别提了,言外之意就是,你小子管好自己的嘴,若敢拿此事到处胡咧咧,朕不会抽死你,只会剁了你
君臣在无声对视间,就此事达成了共识。
良久,李世民展颜一笑:“甚好,便依子正所言,此事作罢。”
李素笑着端起了酒杯:“臣敬陛下,饮胜。”
“饮胜”
掖庭。
“绿柳姑娘,妾身想问问,公主殿下背后那个人”武氏明眸盯着绿柳,目光清澈,似有两汪灵泉晃动。
绿柳掩嘴一笑:“公主殿下有过吩咐,婢子可不敢说呢,说了婢子回去会被打死的。”
武氏嫣然笑道:“姑娘言重了。”
情知问不出答案,东阳公主似乎刻意保持着神秘,或者说,公主背后那个人刻意保持神秘,武氏也不便强求,今时今日,终究是她在受别人的恩惠。
转过头看着吃得满嘴流油的杏儿,武氏眼里露出怜爱之色,不自禁地轻抚她略显凌乱的发鬓。
绿柳果然践诺,每隔十日,准时出现在掖庭,并且还带了几名壮妇,拎着好几个食盒,以及各种质地上乘的新衣裳,还有各种生活杂物,小到专门用来焚香的镂空琳琅香熏球,大到黑漆雕花红木衣箱,恭桶等等,可谓事无巨细皆考虑周到。
而自从绿柳在掖庭打着东阳的旗号公开给武氏撑腰立威后,武氏在掖庭里的待遇提高了许多,那个刁难她的刘管事整日惶惶不可终日,日夜担心被武氏报复,像他这种不名一文的宦官,说是个管事,但在偌大的太极宫里却只是个上不了台面的小角色,只消东阳公主轻飘飘给殿中省的少监,府事什么的人递句话,那些一心只想着邀宠献媚而不得其门的宦官头子们还不得把这事当成美差,疯了似的把他剐成一片一片的,双手送到公主殿下面前
如今不知是不是因为东阳公主一心向道不忍杀生,上面迟迟没有动他,刘管事这些日子吓得都瘦了十来斤,总算以为自己度过了一次劫难,从此却再不敢给武氏半分颜色看,不仅没再给武氏安排任何活计,而且每日早请示晚汇报,把武氏当成了他刘家的祖宗牌位一样供着。小心翼翼奴颜婢膝的样子,连同行们见了都情不自禁为他心酸。
武氏如今所住的地方早已换成了独门独院。掖庭的宫殿向来破败失修,为此刘管事特意拨出一笔钱款,将武氏所住的大殿重新修缮了一番,偌大的宫殿就只有她和杏儿二人住着,每天睡到自然醒,数钱这个还是没有的,掖庭里面用不着这个。
绿柳每隔十日来一趟掖庭。每次都带了许多物事,吃的喝的用的,样样齐备,这一次绿柳居然还带了酒,而且是风靡长安的五步倒。
受人恩惠,已不仅仅是无以为报这么简单了,绿柳来的次数越多,送来的东西越多,武氏就越觉得不安。
和李素一样。武氏也从来不信世上有无缘无故的爱与恨,更没有无缘无故的恩惠,如今自己安然享用着这些莫名其妙而来的锦衣玉食。在掖庭这个暗无天日的地方过着天堂般的日子,可是若有一天。她必须要付出比这些恩惠更多更惨重的代价怎么办
享用着这些东西,接受掖庭宫里每个人敬畏的目光,武氏表面笑靥如花,可内心却已渐渐陷入了无尽的煎熬,两个月了,武氏夜里经常失眠,那种命运不由自己掌控,仿佛暗中有一双手在摆布她的人生的感觉,实在太揪心了。
今日绿柳再次来到掖庭。武氏实在忍不住了,或明或暗地打听东阳公主背后那人的事情。可惜的是,绿柳自小便在宫里服侍东阳,江湖经验可谓丰富,武氏刻意下的套,有意无意的刺探,都被绿柳笑嘻嘻一招太极拳给化解了。
二女坐在殿内,似乎越说越投机,可只有她们自己心里清楚,大家其实都聊得很累。
太累了,聊天如同两军对阵,一个没命的进攻,一个拼命的死守,笑语吟吟的对话里都快见着刀光剑影了。
这样聊下去大家都会没朋友的。
“殿下吩咐了,这些吃的用的,武才人尽着吃用,十日后婢子再来,殿下还说,眼看元旦即至,上元节那天,陛下会召见所有皇子皇女在皇城宫楼上赏灯吟月,那日是个好时机,殿下会在陛下面前为武才人递几句好话儿,武才人脱离掖庭之日不远矣,婢子这里先恭喜武才人了。”
武氏眼中喜色一闪而逝,急忙道:“请绿柳姑娘代妾身多谢公主殿下,此番若能得脱苦海,妾身必为殿下所驱使,从此绝无二心。”
绿柳笑道:“以前不是说过么殿下可不能领这份情,武才人谢错人了。”
武氏垂头轻声道:“受人恩惠,而不知恩人是谁,普天之下也没这道理,绿柳姑娘便不能通融一二,告诉妾身谁是恩公,妾身来日脱了身,也好焚香沐浴,向恩公磕几个头才好。”
“公主殿下说了,有缘自有相见之日,万事强求不得,武才人沦入掖庭,历经劫难,心性应比当初风光时更沉稳了些才是。”
武氏含笑点头:“既如此,妾身以后便不问了,绿柳姑娘莫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