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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是至死方休,说真的。我到现在还是不认同你们的做法,可是,我仍然陪你们一起守城因为我病得不轻。蒋将军,你没有拖累我。当初从这座城走出去的人是我,走回来的人也是我,谁都没有逼我,一切都是我自己的决定,既然回来了,自有赴死的打算。虽然死得并不甘心,但,死便死吧。”

蒋权犹豫一阵,道:“李别驾,敌军攻城半月,其实一直都是围三阙一,放开的那一面,末将遣斥候查探过,根本没有伏兵,说明他们并不打算将咱们置之死地,李别驾是家中独子,按理本不该参与此战,大唐也没有让独子参战的规矩,你能陪咱们守到今日这般地步,已然是了不起的汉子了,此时此地,城不可再守,李别驾不如离城东去”

李素好笑地看着他:“我当然巴不得离开这鬼地方,只不过,我若离城,你们呢”

蒋权叹了口气:“末将说过,守土抗敌是武将的本分,我们自然至死方休。”

李素拍了拍他的肩,笑道:“英雄好汉你来做,逃兵我来当,用来衬托你们的伟大是吧偏不让你如意,我若想走,当初离了城就不会回来,我既然回来,便不会轻易离开”

收敛起笑容,李素抬头仰望蔚蓝的天空,天空飘着几朵白得刺眼的云。

“四千五百多双眼睛,在天上看着我呢,我怎能走袍泽死得越多,我身上的羁绊和责任便越重,我走不了了,如今已不是守不守城的事了,总要做点什么,让四千五百多位袍泽和项将军的在天之灵看看,他们生前做的事情,我还在继续做着,他们至死方休,我也至死方休,如此,对得起死去的弟兄们,也对得起自己”

蒋权想了想,笑道:“别驾不愧是名满长安的才子,这些话正是末将心里想的,可我却不知该如何说,不错,弟兄们的在天之灵都在看着咱们呢,走不了了,走了亏心呢。”

二人相视一笑,然后,似乎已无话了。

李素沉默地仰望天空的白云,心情出奇地平静。

其实,还是有许多不甘的,家里老爹怎么办许明珠应该已回到太平村,傻傻等着他回家吧,还有东阳,一定每天都在河滩边坐着,发着呆,等着他,真想化作一缕轻风飞回去,告诉河滩边痴痴等待的她,别等了,回去吧

来到这个世界三年,不知不觉,竟有了如此多的牵绊,绕指柔般缠绕心头,令自己面对死亡时都如此不舍,不甘

隆隆的战鼓声再次擂响,天地间风云变色,杀气盈野,战云密布。

李素长叹口气,擦去眼角的泪水,然后顺手从地上拾起了一杆不知谁遗落的长枪。

是的,他软弱,死亡即将来临前,无论怎样强撑出一副英雄好汉视死如归的伟岸模样,可眼中还是不由自主地流下了泪,李素只是凡夫俗子,和别的凡夫俗子一样怕死,懦弱,贪婪,还有那么一点欺软怕硬,都是食人间烟火,谁都不比谁强,当死亡的阴影真正笼罩在头顶时。恐惧的泪水仍旧会不听话不争气的流下来。

可是,他还是握紧了手中的长枪,这是他人性中与凡夫俗子稍有不同的闪亮。

怕归怕,但。不逃避,也不妥协。

艰难地站起身,李素缓缓环视城头剩下的数百残兵,目光最后落在王桩身上。

王桩身上的伤也不少,大小二十余处。长长短短的刀口布满前胸后背,横七竖八。整个人已有些摇晃了,孔武有力的身躯此刻竟如迟暮老人般佝偻。

李素的目光充满了愧疚,王桩却毫不在乎地朝他咧嘴一笑,一如往常般憨厚无害。

“建功立业,嗯后悔不哭着喊着跟我来西州,一门心思琢磨建功立业,封官封爵的,结果把命赔上了,这笔买卖你亏大了。”李素大笑。

王桩也笑:“不后悔。你莫忘了,我也是大唐府兵,还是陌刀营的府兵,守土抗敌是本分,死在这里,陛下不会亏待我爹娘的,唯一的遗憾是没能让婆姨给我留个种,想想就糟心,不过幸好家里还有老二老四,王家绝不了后。”

李素笑着拍拍他的肩。或许恰好拍到伤口,王桩疼得直吸凉气。

转过身看着郑小楼,李素也朝他笑了一下。

郑小楼表情仍旧跟茅坑的石头似的又硬又臭,连眼神都是那种斜眼乜斜的欠抽样子。

李素叹了口气:“当初我救你一命。今日你便当还给我吧,一啄一饮,因果相抵,下世有缘再做兄弟。”

郑小楼嘴角微微一勾,算是笑过,然后点点头。握紧了手中的刀。

城外进军的鼓声越来越急促,李素握紧了手中染满了血迹的长枪,大喝道:“弟兄们,上路了”

搭弓,拉弦,仅剩的四十多个震天雷攒在手心,五百残兵像一棵棵永不倒下的青松,笔直地立于城头,用余生最后一丝力气,最后一丝意志,尽自己的最后一点心力。

进军鼓声越来越急促,城外仍旧是潮水般黑压压的一片人头,整齐地列着阵式,只等最后攻城的号角。

出乎意料的是,鼓声在最急促的时候戛然而止,城外的敌军仍一动不动立于阵中。

良久,中军阵分开左右,让出一条宽阔大道,一个头顶包着头巾,身穿青色长袍的中年男子策马而出,不急不徐地朝城门行来。

离城们尚距一里左右时,李素眯着眼,终于看清了来人的模样,然后笑了。

将手中长枪斜搁在箭垛旁,李素长笑朝他远远抱拳行礼:“那兄多日不见,久违了。”

来人正是龟兹商人那焉,龟兹国相那利的堂侄。

那焉也不惧怕城头一支支对准他的幽冷箭矢,如入无人之境般单人单骑走向城门,甚至连走进了弓箭射程范围之内都毫不在乎。

一直到离城门十步,几乎喘息可闻的距离,那焉才勒住马,抬头仰望城头的李素。

未语先叹息,那焉黯然道:“李别驾,我原以为你是个聪明人,聪明人此时此刻不应该在这里。”

李素笑道:“别说是你,就连我都一直以为自己很聪明的,结果直到今日才发现,原来我并不聪明。”

那焉仰着头,看着李素的笑容,深深地道:“为何不走你很清楚,这座城守不住的,付出如此大的代价,守一座明知守不住的城,到底为了什么这不是你的为人。”